盛如天是他人眼中绝对的人生赢家:清华毕业,在互联网繁盛期加入大厂,带过超过50人的团队,年收入不菲。儿女双全,全职太太把生活打理的井井有条。
至少被大厂扫地出门前,他受人仰慕,但2023年公司精简组织,盛如天失业了。
失业的第二天,他驻留在招聘软件上超过六小时,高效沟通了54个岗位,但只有7个HR要走了他的简历,还有9家直接以“薪资期望不匹配”为由拒绝了他。
花店没了,花还要开。看着房贷账单,盛如天决定在找到工作前兼职网文作者,“苍蝇也是肉,曲线救国吧。”在加入大厂前,他曾是知名报社编辑,笔杆子功夫了得。
在被退稿过几次后,他流露出自我怀疑,每天坐在电脑前发呆,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看不下去。“在失业的302天里,我听过妻子最恶毒的话。”
有一天,几度情绪崩溃的盛如天跑到楼下咖啡店躲清净,推开门,他被满座的情景惊到了,熟悉的咖啡师告诉他,都是失业不敢待在家的,抱着电脑一坐就是一整天。
这个冬天,越来越多的人,被迫离开互联网。他们大多在2010年到2020年间被互联网红利吸引,成为北漂一族,寻找淘金契机,一些人的确获得了回报,实现了财富自由。但更多的人当了三五年螺丝钉,想要往互联网更深处扎根的时候,却发现财富的风口停下了。
局外人看互联网仍旧繁花一片,只有身处漩涡中心的大厂人才能体会,箭扎在身上、石头压在心里、眼里失去光的滋味,这是他们逃离的故事。
关键词:刺眼的35岁门槛
从2018年进大厂做程序员,李想在电商部门待了两年,又在游戏部门待了三年。其实在公司公布裁员消息前,他已经有心理准备,还同老婆聊起过这件事。毕竟,游戏风口不断发生转折的这些年,压力在层层传导与下放。
行业越来越紧张,身处其中,他最接受不了的时刻是很多高投入的游戏见光死,团队双手如泥希望切实解决问题,但发现很多东西都落不了地,挂在天马行空之上。2023年监管部门的态度,更时刻左右团队的生命周期。
好在裁员赔偿不菲,至少让他对裁员不那么抵触。李想又看了看手里的存款和房产,衣锦还乡也许是不错的选择。
回想大厂五年,李想说,选择、时机大于努力。当然也有个人努力的因素,但主要还是踏准了点。电商起飞的时候,让他一个普通二本一路进了大厂,后来组织架构调整,即便没有浆,也被风吹向新的岛屿,转到了游戏组,赚得更多了。“大厂就像弹簧,像浸水的黄豆,你可以在里面一点点膨胀、长大、最终爆破。”
在这些经历里,他学会了预判危险。一个不喜欢加班的同事,周末的时候玩消失,估计快了;坐在旁边的女生虽然是海归,但不是领导的嫡系,没有哪位领导会用前领导留下的人,弃子就是要面对完全未知的命运。
通知裁员的时刻,前两个都上了名单,唯一没有准确预判的是他自己。
李想一直心存侥幸,觉得再怎么裁员,也不会裁到优秀员工的头上,大厂后期,李想的绩效不错。没想到,整个部门几乎被一锅端走。“没有什么往日情面,就是让你走,尽快走。”
你看,这个社会对优秀的定义早就被妖魔化了。优秀不是你业务能力强,被领导认可,因为业务调整太频繁了,届时你所有的成绩都会归零。
伴随年纪增长的,是相同的不安。李想说,他所在的团队中年程序员居多,非常有经验,人生也大多有历练,但接到裁员消息后,还是表面平静,内心慌张。
那几天,很多同行HR到公司楼下摆摊招聘,但那些没有被写在牌子上的岗位要求,实则更加伤人:35岁以下。
这是不成文的行业潜规则,35岁以上的程序员很难进互联网公司。这群中年毕业生专门拉了一个离职群,猎头和HR可以将没有年龄限制的岗位放到群里,但真正匹配的寥寥无几。“你说网易会招一个35岁以上的程序员吗?完全没可能。”
其实接到裁员消息至今,很多同事都经历了从惊慌到打击的阶段。他们年轻时大多是名校、学霸、头羊,人到中年突然被裁员,而且发现很难再找到满意的工作,肯定感到挫败。“但没办法,时代变化就是这么快,你不得不接受。”
关键词:660元的青春
汪蔓离开北京,就像一阵风。
在这个城市打拼10年,汪蔓设想过无数次离开的场景,她希望留出一段完全空闲的时间,带家乡的父母好好看一看北京的冰、枯树和乌鸦,再和朋友们一一告别。
但在2023年12月,她只花了7天时间,就结束了自己的北漂时刻。
100.5公斤行李,从北京寄往江西,只需要花费660元。“我的青春,价值660块。再见了,我曾经热爱的北京。”在朋友圈留下这句话后,汪蔓把出租屋钥匙还给了房东。
汪蔓在一家芯片巨鳄做行政工作,工资不高,但绝对有获得感,大多数来源于外界对行业的好印象。这几年,普通人也开始关心起芯片,谈论中美关系与制衡掣肘。听说汪蔓在芯片公司,老家亲戚流露出欣慰,“我知道,芯片正在被卡脖子,加油干。”
HR找到汪蔓时,公司大会议室正在热闹的彩排年会节目“科目三”,坐在旁边的同事捋着年会奖品,而她正在跟不知情的午饭搭子研究年会怎么去。但一夕之间,水温骤降。
离开原本不需要那么急迫。汪蔓的公司2023年效益不错,年初还涨停了一波,她想不通为何会裁到自己这种小角色上。
因为公司HR人手不够,她偶尔会帮忙辅助一些招聘的工作。现在的芯片设计行业,是绝对的求职者市场,人才缺口大。每次有大厂经历、名校背景的人来面试时,老板都嘱咐她要毕恭毕敬,薪水、年终奖、股票一定要给够。
有一次,公司看上了一位清华毕业的博士,汪蔓每天打电话游说他,一次次的加薪水,最后谈妥的数字,令汪蔓咂舌。
汪蔓问,公司缺我这点儿吗?HR出来打圆场,裁员不一定意味着公司没钱了,也可能折射出公司对未来预期不乐观。“现在的芯片行业大多数都是这样,不会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裁员,提前一年、两年可能就有风声了。”
关键词:米其林大厨扒蒜
相比汪蔓的突然,Lily心里早有准备。2023年初,她所在的公司宣布组织变革,拆分、调整长达几个月,不确定的氛围笼罩着周遭的一切。
海啸来临之前,职场气候随之波动:健身房没人跑步,电梯不再人挤人,食堂也不需要排队,打开公司冰箱,福利小零食跟着公司对员工的关怀一同消失了。
Lily正在对接的几个项目组,人突然就不回复了,追问一下都是离职。“这个同事可能前天还跟你一起吃饭,今天工位就空了。大家害怕见到HR,不是好事。”
Lily在公司的本地生活部门,这条业务线经历过百团大战和烧钱抢滩,远远未到转正挣钱的时刻,圈内人也都心知肚明可能会发生什么。在一个安静的工作日午后,当HR宣布严抓考勤时,Lily感受到了大浪来临前的暗潮。
一周后,HR开门见山:公司调整,烧钱扩张的业务停一停,离职或者转岗,你考虑一下两天后给我答复。
转岗没那么简单。关系转过去容易,想留下得问那边的团队同不同意,她认识的一位转岗的伙伴,连续几年一直拿天花板绩效,因为人员冗余,高层让他“自寻出路”;另一个默默干活的女孩,虽然勤奋,但终究不是领导的自己人,努力也没用。
伴随业务拆分,各组织的人事和财务也趋于独立,以前是一家人,以后可能是甲乙方,甚至要内部赛马。因为要降本增效,很多跨部门的合作需要重新谈价格,想要获得其他部门的资源倾斜、流量倾斜也需要内部比稿,亲兄弟明算帐,人也一样。
Lily打听了一下,目的地部门可能将执行末位淘汰制,这也意味着员工们也只能越来越卷。大厂四年告诉她,危机会让人与人的关系变得猜忌,一个活十个人抢着干,即使做不出成绩,即使数据在各个维度中都无法计算出正值,那也要写出5000字的周报证明自己是有价值的。
思来想去,她还是拿了N+1走人。
Lily是985大学毕业,但过去一段时日,她对自己的价值产生了怀疑,每天活在恐惧中,时常全身上下有“无力感”。听需求,机械地出内容,她比喻大厂模式是招米其林大厨进来扒蒜,心有不甘,但矛盾的是,又非常害怕离开这家公司后,就失去了一切。
窗外风雨欲来。她开始失眠,在床上翻滚到凌晨4点。“以前我一直觉得心理疾病是很矫情的事,但一个医学生朋友听完我的情况后说是焦虑症。其实我也知道,很多同事晚上都睡不着觉。”
办完离职走出公司园区的那天,Lily觉得呼吸都顺畅了一些。
关键词:结节
很快,小晴就感觉到,自己登上的,可能是互联网行业的倒车。
小晴是95后,错过了团购、共享经济和短视频电商,这一次,她不想错过这个高歌猛进的风口――VR。
最初的时候,互联网愿意为所有的机会试错和买单。2021年,小晴毕业后来了一家大力投入VR的大厂,面试时就被高层画了饼:前几年,我们不考虑盈利,要砸出一片天。
入职后,公司的投入确实看得见。花重金买版权用VR看体育赛事,培养美女主播直播VR叫起床,挑战赛、户外大屏、快闪店,小晴忙到停不下来,汇报PPT看起来闪闪发光,但这些花钱如流水的营销,其实有效曝光都谈不上,更别说出圈,所谓的获客其实都是薅羊毛,推广期一过,就像凉了的汤,用户再也不愿提起。“用大厂黑话来说,ROI(可理解为投入产出比)低到不可思议。”
后来,路越走越歪,“让你戴重重的设备跟一个3D视频健身,你愿意吗?反正我们领导愿意。”再后来,能花的钱肉眼可见的变少,甚至没有预算。
但没人敢公开质疑业务路线有问题,因为这个团队就是负责这个方向的,只能暂时蒙住双眼,不顾一切的狂奔。
在这里,盛行加班文化。但是其实每个人的能力和工作习惯不同。有的人,早上8点赶到公司,坐到那儿就开始忙,到下午3点活就干完了;但有的人,上午到岗后摸鱼,晚上干到十二点,也完成相同的工作量。但在老板眼中,肯定是后者更努力。
为了做好领导的“向上管理”,她开始刷到一些意有所指的朋友圈,比如在凌晨1点发布的“公司楼下还是那么不好打车”、“前台的蝴蝶兰越发娇艳了”。
“有几次,我实在身体不舒服,就提前下班了,被领导发现后找我谈话,用生僻的专业知识考我,潜台词是:你的储备配的上岗位吗?OKR落地了吗?还不加班赶上?”
最近的一次体检中,小晴意识到自己在这家公司三年,已经收获了4个结节,医生嘱咐她要少生气,别熬夜。
2023年,工作跟身体一样动荡。公司不再看好这块业务,缩减之快,快到大家都知道“这艘船在沉,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沉”,士气也远不如从前。
最终,公司替她做了止损的决定。在拿到裁员通知的时候,小晴松了一口气,她终于有时间去医院好好看看自己的身体,同组的小姐妹都在说“恭喜”、“福报”。
有一天,小晴又路过公司附近,堵车还是好严重,她感慨,我以前为什么选择过这样的生活,每天6点起床,计算好堵车的时间,还要加班到深夜。“但是当你身处大厂中央时,是没有感觉的,被无形的手推着向前跑。”
关键词:外包
只听说过外包晋升为正式工,老枪从没想过自己会从正式工降为外包。
在2023年一次重要的集采中,老枪的公司丢掉了一个运营商的大单。在通信行业,每一次集采都至关重要。
不知道是不是因此伤了元气,HR告诉老枪,公司希望你转为外包岗,社保、公积金按最低档位交,合同重新签。不同意的话拿赔偿走人,没有年终奖。
“你也可以理解为,用你的年终奖来裁你自己。”
老枪所在的企业外包岗不在少数,他们的使用权和归属权被分离,他们无法左右大厂的业务轨迹,更无法分享公司增长的红利。在老枪眼中,外包更像公司的隐形人,入不了核心群,进不到研发办公区,连公司的食堂,都需要问正式工借卡。
社交平台上一搜,才知道行业中正式转外包的人不在少数,今年尤其多,在5G建网需求锐减的2023年,整个通信行业步入寒冬。有经验的律师在下面支招:“不能同意,转为外包后工龄清零,再裁你几乎不用付出任何成本”。
HR给了老枪一周的时间考虑,这期间,他接到了老家父亲的电话。马上过年了,父亲问他是否回家,如果可以,想带着母亲来上海转转。
在大厂,时间就是金钱,他习惯了早出晚归,没有自己的生活。父母理解他的不容易,为了不给自己增添负担,一次都没有来过自己的工作地点,但他心里知道,父母想来看看,图个放心。
但如今的情形,外包两个字,自己说不出口,提问掉在了地上。
放下手机,在公司的楼梯间,没人去的角落里,老枪大哭了一场。
变化落在不同的人身上,有时是狂风暴雨,有时像漫长的雨季,走着走着,眉骨才传来凉意。
(本文受访者皆为化名)